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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名家專欄-吳孟道】節儉到底是一種美德還是矛盾?

吳孟道 | 台灣經濟研究院研究六所/所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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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月名家專欄委請台經院研究六所吳孟道所長撰寫「節儉到底是一種美德還是矛盾?」一文,針對日前主計總處推估今年台灣超額儲蓄可能續創新高一事,以學理來分析超額儲蓄可能帶來的正面影響,以及可能相對投資不足所帶來的負面風險,最後建議政府應將資金適度引導至實體產業投資,或優化新創早期募資市場,以強化資金的正向循環,促進經濟發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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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前主計總處推估今年台灣超額儲蓄可能續創新高,來到新台幣3.17兆元。這也將是繼2020年首度突破3兆新台幣整數大關後,連續兩年寫下新頁。理論上,這個消息乍聽之下相當不錯,因為從超額儲蓄的概念來看,這代表包括國家、企業及人民在內的族群,能花的錢變多了。簡單來說,就是一整個國家的收入扣掉消費或投資支出後,所餘留下來的所得增加了。而這部分的所得愈多,意味潛在或未來的消費與投資能力愈強,這當然不是一件壞事。

只是,當主計總處公布這個訊息時,外界卻不這麼看,甚至有點擔心。擔心什麼?其一,超額儲蓄幾乎年年增加,且增加的速度愈來愈快、規模愈來愈大。背後隱含的,恐怕是整體消費與投資動能不彰,錢沒有地方去,才會讓超額儲蓄規模大幅膨脹。而當消費及投資動能疲軟,經濟走勢自然就會受到拖累。其二,當實質的消費與投資無法滿足龐大游資時,資金除了不花存起來這個選項外,另一個最有可能也是現在進行式的選項,就是前進房市與股市,催生並吹大資產泡沫,從而拉高整體金融市場的風險。這兩個結果,顯然都不是好事。

兩造說法,看似都有道理。但究竟孰真孰假,似乎也無一個標準答案。這就不免令人想到,大一剛接觸經濟學時,老師在課堂上所提到節儉的矛盾(paradox of thrift)例子。所謂節儉的矛盾,係指在其他條件不變之下,整個社會若是想儲蓄更多而不願消費,將使國民所得減少、失業增加,進而導致最終的儲蓄總量不增反減。簡言之,就是想儲蓄愈多,卻造成反效果的意思。

用學術一點的說法來說,這是立基於凱因斯的有效需求不足理論。亦即,在一個未達充分就業或經濟處於衰退階段的社會(即存在生產過剩或失業人口),當人們「自發性儲蓄」傾向提高、「自發性消費」意願減弱,會透過乘數效果造成總合需求的下滑,進而壓低均衡所得。而均衡所得下降,會使得「誘發性儲蓄」跟著減少。一旦「誘發性儲蓄」減少規模大於「自發性儲蓄」增加規模,節儉的矛盾自然而然就發生了。在這個過程中,由於總合需求的下滑,會加劇生產過剩問題,使得廠商投資意願更加低落,失業問題也變得更為嚴重,經濟表現自然也就每況愈下,讓儲蓄難以累積。

儘管非凱因斯學派的經濟學家,對此一論點大多不表認同。比如從需求面來看,當自發性儲蓄增加導致總合需求下滑時,物價也會跟著下降並重新刺激需求;或是從借貸行為來看,自發性儲蓄增加會拉高可貸資金,使得利率下降,連帶也會刺激消費及投資;抑或從國際貿易角度來看,如果跳脫封閉經濟體系的假設,自發性儲蓄增加並不會造成生產過剩問題,因為會被他國消費所吸收,因此最終節儉的矛盾,不見得會發生。

對於這些批評,凱因斯學派當然也有諸多反駁的說法,但此並非本文討論重點,暫且打住不談。回到真實情況來看,在台灣,超額儲蓄是否真會形成節儉的矛盾,打破傳統美德的幻想,進而傷害經濟成長,其實並無充分的證據可以證明。光以去年實際數據做個簡單的對比,即可發現,雖然超額儲蓄創下歷年新高的3兆新台幣,但台灣經濟成長率卻也同步寫下3.11%的亮眼成績單。顯見節儉的矛盾,並未真正發生。

此外,主計總處專員黃玉均在2019年的一篇論著「近年我國超額儲蓄之變化」指出,超額儲蓄與經濟成長無必然之關係。其強調影響超額儲蓄之因素非常眾多且多元,並以2001-2018年美國、日本、德國、南韓、新加坡、台灣及中國大陸的相關資料相互比對,發現超額儲蓄與經濟成長並無顯著因果關係。確實,包括國內消費、投資、政府支出、貿易順(逆)差、國外要素所得、國外經常移轉收入等在內的項目,都可能是影響超額儲蓄的因素。即便消費及投資不振使得超額儲蓄大增,但從國民所得恆等式來看,這不啻也意味著淨出口產生的貿易順差亦同步大增。換句話說,這是標準先有雞再有蛋的問題。如果作為加項的所得不夠大,那麼就算減項的消費或投資很小,超額儲蓄還是不會很大。

直接看去年的實際數據,或許更為清楚。根據主計總處的說法,2020年台灣超額儲蓄之所以一舉突破3兆新台幣,主要有三大因素造成,分別為(1)出口表現比預期好使得GDP上揚、(2)民間消費由於疫情而大幅下滑、(3)適逢境外資金匯回高峰,聯袂推動國民儲蓄升至7.7兆的歷年新高。因此即使投資率(國內投資毛額占GNI比率)連三年回溫且創下近十年高點的23%,但仍無法抵銷國民儲蓄的增幅,因而使超額儲蓄亦同步創下新高。也就是說,去年超額儲蓄創新高背後,主要是淨出口與境外資金匯回所造成,而這些就是前面所說的加項部分。

總的來說,台灣雖不存在節儉矛盾的現象,但由超額儲蓄衍生出的兩個主要問題—投資不足與資產泡沫風險,卻仍是無法輕忽的大隱憂。特別是在投資不足部分,雖然前述提及近三年台灣投資率連續回溫,但若把時間拉長來看,其實台灣的投資率還是處於下降的趨勢。比如,以十年為一周期,可以清楚發現,1990-1999年台灣投資率平均約為26.6%,但到了下一個十年(2000-2009年),投資率已下滑到22.9%,最近十年(2010-2019年)甚至再滑落到22.1%。從高到低,足足掉了4.5%。

再從橫剖面來看,就算是與鄰近國家比較,近十年台灣投資率表現也顯得不太及格。例如,韓國(31.2%)與新加坡(27.3%),就遠遠超過我們,而差距相對較小的日本(23.4%)與香港(22.7%),也還是比我們高。更不用說,面臨龐大經濟與產業結構轉型升級壓力的中國,更是年年都超過四成。這清楚意味著,台灣的投資率著實有著極大的改善空間。

幸運的是,近幾年政府各相關部會,包括央行、財政部及國發會等都已開始重視這個問題,並嘗試提出解決之道。這三年投資率的回升,或許就是政策牛肉逐漸發酵的結果。最近國發會甚至加碼研擬「促進私募股權基金投資產業輔導要點」,打算利用私募股權基金(PE)在產業上的專業知識與投資眼光,來引導規模龐大的保險業資金(概估約29兆新台幣)透過PE,前進六大核心戰略、五加二、公共建設以及有助國家轉型升級的產業,從而解決投資不足所形成的超額儲蓄問題。

這顯然是個立意良善且有一箭雙鵰意味的政策。因為這個政策如果奏效,不只可順利引導資金流向實體投資、協助國內產業轉型升級,還可進一步降低金融資產泡沫風險,確實值得掌聲與肯定。不過,同樣是將資金引導到實體投資,PE較為偏好或鎖定的對象,恐怕是比較晚期或即將出場的企業,若能把投資範圍擴展到更為早期的新創,或許更可以帶動整體產業的投資風氣,相信也更有助國內產業的轉型升級。

畢竟政府雖已成立台杉這類的國家級投資公司鎖定新創,也有眾多天使投資人、創投與企業創投在關注早期階段的新創,但錢永遠不會有人嫌少,而且,絕大部分新創還是嗷嗷待哺,需要政策更多關愛的眼神。以保險業這麼大規模的資金部位來看,稍降甘霖,應該就能充分活絡早期資金這個市場。甚至也可以探索如何與即將上路的「創新板」及「戰略新板」結合,進而打造出一個更為全面與完善的創新創業生態系。這都是未來值得思考的方向。

節儉,最終會成為美德還是矛盾,恐怕還是存乎政府一心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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